認識龍應台的1949
《大 江大海一九四九》這本書出版後,果然叫好又叫座,在臺灣甫一發行,就賣了十萬本。其暢銷原因,誠如天下文化出版社為此書設計的宣傳文案,「醞釀十年、走過 三大洋五大洲,耗時三百八十天,行腳香港、長春、南京、瀋陽、馬祖、臺東、屏東……」作者的用功、用力與用心,是每個讀者閱讀此書時,難不懷抱溫情與敬意 的重要原因。更有趣的是,此書出版於中共建政六十週年前夕,馬上就傳出遭到中共封殺的消息,這也是讓此書造成轟動的意外因素。
而龍應台更公開質問中共領導人胡錦濤,應該對人民說聲「對不起」,因為建政六十年實是奠基於多少人在內戰時期的流血犧牲,「你怎能慶祝當年被你殲滅的國軍(國民黨軍隊)?難道你不覺得這些亡魂都是你的手足兄弟?」
她在香港大學舉辦新書發布會時,公開表示出版此書不是為了控訴與譴責,而是「向所有被時代踐踏侮辱、傷害的人致敬」。她衷心希望此書可以達到三個目的:
第 一,「紀念千千萬萬個為了『一將功成』而死去的『萬骨枯』。……我用文學為他們燒一柱香,在六十週年的時候。……『一將功成』的記錄是重要的,可是萬骨枯 是很少人用情感處理的,雖然有很多的史料在那裡,可是那些史料不被大部分人看見。」第二,她要透過這本書,向與她母親一樣歷盡艱辛的倖存者,說聲謝謝。第 三,則是希望對這段歷史沒興趣的年輕人能了 解這段歷史,正如同她在書中對兒子飛力浦訴說的一樣:「因為這一代的年輕人,他如果覺得這些故事都是上一代的,和我沒有關係的話,這很危險。當你沒有認識 到在國家的戰爭機器裡,你所站的位置,如果你從來不思索,你怎麼會知道那個機器所走的方向,有一天不會把你帶往生靈塗炭、顛沛流離的方向?……因為我不希 望他們將來變成被時代侮辱、踐踏和傷害的人。」
1949 年,這是造成兩岸分隔以及臺灣藍營和綠營,本地人和外省人相互猜忌的關鍵年代;為避免歷史重演,她期望透過這本很小的書,讓對立的雙方能夠化解彼此的傷 痛。因為只有認識到「你所討厭的人,他的傷在什麼地方,你就不會拿起槍來傷他。」這也是龍應台特別希望大陸讀者能看到此書的原因。
透 過以上敘述,讀者應可很清楚的知道:本書已產生一股超越文字內容的風潮旋風,甚至有關1949年的相關著作與影音作品,皆蔚為熱門,並已在華文世界形成 「1949現象」。然而,上述現象,全都是阻礙正確認識《大江大海一九四九》的迷霧,所以,筆者不僅從本書的內容,更從閱讀龍應台相關作品,尤其是與《大 江大海一九四九》這十年構思寫作期間,所出版的文字內容,來理解作者可能的原始創作想法。
先 從大江大海說起,龍應台曾在本書中提到:「所有的顛沛流離,最後都由大江走向大海。」此段話很具象地描繪出1949年,中國人由中國內陸渡海、遷徙臺灣的 過程,這當然很符合本書的內容敘述。但筆者在《百年思索》一書中,發現龍應台曾提到:「切斷了大江大河的生命,忘記了原來的來處,人啊,就再也回不去 了。」大江大河(海)在此代表的是人的生命源頭,若以此角度,更可理解此書為何是從母親向孩子介紹自己為起點,進而追溯到祖父母那一代歷史,談到影響三代 生命的關鍵年代——1949。所以此書,不是單純的文學創作,其背後有作者豐富的人文關懷。
談 到人文關懷,《百年思索》曾經對文、史、哲三類人文學科有精彩的文學譬喻。龍應台在該書中提及:文學是「白楊樹的湖中倒影」,因為它使看不見的東西被看 見;哲學是「迷宮中望見星空」,因為它提供超越的高度,來覺察混亂事物的發展;史學是「沙漠玫瑰的開放」,因其藉由特定時空座標,來理解事物的真相。龍應 台說:「對於歷史,我是一個非常愚笨的,非常晚熟的學生。四十歲以後,才發覺自己的不足,寫《野火》的時候,我只看孤立的現象,也就是說:沙漠玫瑰放在這 裡很醜,我要改變你,因為我要一朵真正的芬芳的玫瑰。四十歲之後,發現了歷史,知道了沙漠玫瑰一路是怎麼過來的,我的興趣不再是直接的批判,而在於你給我 一個東西、一個事件、一個現象,我希望知道這個事情,在更大座標裡頭:橫的跟縱的,它到底是在哪一個位置上?」《大江大海一九四九》是龍應台四十歲以後的 作品,此時的她,是一位兼具文學與史學眼光的優秀作家,上述這段話,恰是龍應台書寫此書的重要創作理念。
理解被遺忘的1949
龍 應台在另一本暢銷散文作品《目送》中,提到她對影響臺海兩岸分隔六十年的歷史關鍵年代,內心的感受:「我們不知道,在1950年夏天,當他的船離開烽火焦 黑的海南島時,他是否已有預感,從此見不到那喊著他小名的母親,是否已有預感,要等候四十年,才能重新找到他留在家鄉的長子?……你正要將寫好的存入文 檔,一個鍵按錯,突然冒出一片空白。趕忙再按幾個鍵。卻也找不著了……文字,被你徹底刪除。」這是為人子女努力追憶、目送父母過往歷史的感觸與悲哀,因為 對於那段最重要的歷史,她是無知的,因為這段歷史,已被人有意地「徹底刪除」。
龍應台在本書中,透過簡練且如詩般的文筆,具體描述出這種深刻的感覺:
「我 自己十九歲的時候,父母之於我,大概就像城市裡的行道樹一樣吧?……行道樹用腳往下守著道路,卻用臉朝上接住整個城市的落塵。如果這些樹還長果子,他們的 果子要不就被風刮落在馬路上被車輪碾過,要不就在掃街人的咒罵聲中被撥進垃圾桶。誰,會停下腳步來問他們是什麼樹?等到我驚醒過來,想去追問我的父母究竟 是什麼來歷的時候,對不起,父親,已經走了;母親……她的記憶,像失事飛機的黑盒子沉入深海一樣,縱入茫然──她連最親愛的你,都不認得了。行道樹不會把 一生的灰塵回倒在你身上,但是他們會以石頭般的沉默和冷淡的失憶來對付你。」
她並以下列這一小段文字代替自序,放在全書正文之前:
「他 們曾經意氣風發、年華正茂;有的人被國家感動、被理想激勵,有的人被貧窮所迫、被境遇所壓,他們被帶往戰場,凍餒於荒野,曝屍於溝壑。時代的鐵輪,輾過他 們的身軀。那烽火倖存的,一生動盪,萬里飄零。也正因為,他們那一代承受了,戰爭的重壓,忍下了離亂的內傷;正因為,他們在跌倒流血的地方,重新低頭播 種,我們這一代,得以在和平中,天真而開闊地長大。如果,有人說,他們是戰爭的『失敗者』,那麼,所有被時代踐踏、污辱、傷害的人都是。正是他們,以『失敗』教導了我們,什麼才是真正值得追求的價值。請凝視我的眼睛,誠實地告訴我:戰爭,有『勝利者』嗎?我,以身為『失敗者』的下一代為榮。」
六 十年前的這段歷史,「是個大分水嶺,因為決定了現代中國,以至香港、臺灣為什麼是現在這個樣子。」但對於上一代而言,卻是「隱忍不言的傷」,且將會隨著時 間流逝,成為無法辨識的空白,透過龍應台的努力,她發現這段歷史並非是完全被遺忘,而是以另一種方式,甚至是「誤解」地存在我們生活周遭。在本書第三部 「在一張地圖上,和你一起長大」,龍應台寫道:
「我 這臺妹所居住的這個城市,叫做臺北,更絕了,它是一張大大攤開的中國歷史地圖。……為什麼稱它歷史地圖?譬如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前的歐洲全圖,就是一張歷 史地圖,它裡頭的奧匈帝國,現在沒有了。臺北城這張街道大地圖上的中華民國,是一個時鐘停擺在1949年的歷史地圖。……所以如果你熟悉中國地理,找成都 路、貴陽路、柳州街嗎?往西南去吧。找吉林路、遼寧路、長春路、嗎?一定在東北角。……我一直也以為統治者把臺北變成一個中國地圖,是1949年的一個傷 心烙印。失去了實體的萬里江山,就把這海角一隅畫出個夢裡江山吧,每天在這地圖上走來走去,相濡以沫,彼此取暖,也用來臥薪嘗膽,自勉自勵。做了一點探索 之後,我大吃一驚,哎呀,不是這樣的。你認為理所當然的東西,竟然會錯。原來國民政府在日本戰敗以後, 1945年11月17日 就頒布了。」
以 往,常有本省人批判外來政權對臺北街名以大陸城鎮名稱命名,認為這是失敗者為滿足自己光復大陸之虛幻想像的慰藉;身為外省人第二代的龍應台,面對上述想當 然爾的批判,長期採取無奈而默許的態度,但透過歷史研究,赫然發現這根本是種對外省人污名化的汙衊,這種震撼,充滿著對過往父母,與那一群自己曾經與本省 人一同唾棄的外省長輩,由鄙棄誤會到豁然開朗的釋懷與虧欠。
透過這張歷史地圖,龍應台把歷史探照燈照向了海峽對岸:
「沿 著吉林路,過了德惠街再往南走,會碰到交叉的錦州街。聽過錦州嗎?它在遼寧省,瀋陽和山海關之間。1948年10月10日,國共在錦州外圍激戰。范漢傑所 統帥的國軍調動了十一個師,林彪、羅榮桓指揮的東北野戰軍五個縱隊,相互廝殺割喉。飛機轟炸,重炮射擊,陣地一片火海,屍橫遍野。然後突然下雪了,美國的 記者拍到國共兩邊的士兵在雪埋的戰壕裡蹲著,凍得嘴唇發紫、臉色發青,但眼睛裡全是瘋狂的紅血絲。10月15日,解放軍『全殲』國軍十萬人,進入錦州。」 上述歷史,是中共為建國大業所製造的血腥殺戮,自然不可能讓人民記得。聰明的龍應台,精明地發現:這種對1949的誤解,普遍地存在於臺海兩岸,而且都是 為政者不約而同的有意安排。
1949這個關係到這麼多人、家庭、世代與命運的重要年代,為何臺海兩岸的歷史教科書中,描寫得如此平和、輕鬆,甚至簡單到讓人容易遺忘。面對這種刻意的淡忘,龍應台內心其實充滿著悲憤。在《親愛的安德烈》一書中,她曾對長子提到:
「如 果你用英文google一下你母親的履歷,你會發現這麼一行描述:『身為難民的女兒,她於1952年出生在臺灣。』難民,在英文是『庇護民』,在德文是 『逃民』,所謂『逃難』,中文強調那個『難』字,德文強調那個『逃』字。為了逃離一種立即的『難』,『逃民』其實進入一種長期的緩慢的『難』——拋棄了鄉 土、分散了家族、失去了財產、脫離了身分和地位的安全託付,被剝奪了語言和文化的自信自尊。『逃』在『難』與『難』之間。你的母親,就是二十世紀的被歷史 丟向離散中的女兒,很典型。」
這種情緒亦表露在《目送》中:「……我把我之不懂得做菜歸罪於我的出身——我是一個外省女孩;在臺灣,『外省』其實就是『難民』的意思。外省難民家庭,在流離中,失去了一切附著於土地的東西,包括:農地、房舍、宗祠、廟宇,還有附著於土地的鄉親,和對於生存其實很重要的社會網絡。」為了要正向、健康地面對父母、兒女與自己的人生,自然要從認識、理解這個造成龍應台與外省族群,長期疏離臺灣這塊土地的重要歷史事件談起。
訴說屬於誰的1949
因 為有了上述的「歷史會被當權者刻意地遺忘並被人誤解」的覺醒,龍應台在敘述這段歷史關鍵時刻,刻意地不從歷史著名人物出發,而是以感性的「美君(龍應台母 親)離家」作為開端,透過母親返鄉,尋找淹沒於千島底的湖淳安古城的歷程,龍應台也開始不斷閱讀史料、走訪大陸尋根,並進行一連串對小人物口述歷史的記 錄,透過螻蟻眾生的生命小故事,交錯編織出深刻影響:臺灣人、香港人和大陸人命運的大歷史。在此間,我們發現真正勇敢面對歷史變局的,往往不是堂堂七尺的 大丈夫,而是名不見經傳的婦女小兒。
歷 史的巨變下,背後總藏著許多讓人心痛流淚的生離死別,在書中,負責催淚工作的,多是當今臺灣文學名家,如管管、瘂弦,甚至當時憲兵連長身分的龍槐生等大男 人,在直接表露對母親與故鄉懷念的同時,盡情宣洩、無法抑遏的男兒淚。透過訪問中國現代史權威、也是中研院院士的 張玉法 先生,龍應台記錄下面對國共內戰期間,對戰雙方抓伕當兵的當下, 張玉法 先生的二哥,時年僅十七歲,面對不可知的未來,為求兄弟二人能留下照顧父母的一絲希望,精明地安排兩人一南一北的逃難方向,但諷刺的是:終讓兩人分隔兩地 者,不是聰明的計算,而是偶然的命運。
讀 者在閱讀本書時,一定對作者跳躍式的人物敘述手法,印象特別深刻,例如在描述1949年前後的香港時,透過作者靈妙聰慧的文筆,林百里、席慕蓉、白先勇、 余英時、蔣震、梁安妮、徐立之、錢穆,甚至年幼時的馬英九,都在此相遇;透過分進合擊與多線進攻的敘事手法,她讓讀者發現1949年這個被遺忘的歷史平 臺,竟是影響現今華人世界政治、經濟、教育、文化等多位重要人士的人生轉捩點,理當需要認真探究、不得輕忽的關鍵時期。
追 憶訪問的過程中,龍應台發現:在1949年,她的爸爸與知名物理學家朱經武的父親,很可能曾因為一箱黃金,在此關鍵時刻相會;1949年國共內戰之際,你 很難想像,尚因二二八事件,噤若寒蟬、怨恨國民黨的臺灣人,卻出現了陳清山與吳阿吉等臺灣青年,在中國戰場上幫國民黨打仗;她更意外發現:因為曾幫國民黨 作戰,最後跟隨國民黨遷臺,以致終生無法再見母親一面的龍爸爸,他的母親年輕時曾是毛澤東的支持者;龍應台也發現:她在美國念研究所的同學,她父親之所以 會終生殘廢與罹患憂鬱症,面對亞洲人時心懷忿懼的原因,是因為他在二戰期間,曾被日軍囚禁在南太平洋拉包爾戰俘營,而虐待毆打他的,即有可能是臺籍日本兵 蔡新宗、柯景星等人,與他一同囚禁在人間煉獄,遭受屈辱的,還有著曾經死守四行倉庫,所謂英勇的「八百壯士」們;而那些戰爭期間的加害者,在戰後,很快地 轉變為「被勝利者所審判囚禁的受害者」。透過交錯的人事關係,1949年這個關鍵時刻,暴露出命運的無奈、生命的渺小、人性的扭曲、主義的可笑、國家的可 憎與歷史的荒謬。
或 許,1949究竟發生什麼事?對誰造成什麼影響?傳統大歷史的眼光是無法清楚交代的!但透過上述小歷史,呈現「加害者亦是受害者」的跳躍式筆法,使我們在 閱讀時,會產生排山倒海、萬流奔騰的震撼,會直覺地憐憫生離、同情死別、譴責戰爭,但又僅能訴諸無奈,因為透過《大江大海一九四九》的描述,讀者最後很可 能得到的是:在這個關鍵年代,不僅止於國民黨、共產黨、外省人、本省人,甚至還包括外國人,全都死傷慘烈、且造成很多家庭傷痛的浮面印象。
這 種效果,很可能僅是停留在情感上,因為我們無法理解造成這個歷史事件的因果關係,就像讀完全書,我們無法得知:龍應台的父母親來臺後是如何團聚的?更遑論 要理解:國共內戰為何會發生?具有絕對優勢的國民黨,為何最終會丟掉大陸江山?大權在握的蔣中正,為何會淪落到全盤皆輸?……等等極具關鍵性的問題,都是 有待解答的空白!甚至眼尖的讀者,一定會發現:龍應台對蔣中正的功與過,輕輕帶過;對蕭萬長所代表的「遺忘1949、僅知1947二二八事件的臺灣人」, 多所同情。難道龍應台已默認臺灣人對外省人的「入侵」、「加害」等種種指控,而忽略1949之後外省人對臺灣的建設了嗎?筆者無意苛責龍應台的「疏忽」, 但想說的是:龍應台似乎還是抱持著「失敗者」的立場來論述1949,所謂的「失敗者」,在1949,若指的是外省人的話,那相對的「勝利者」,並不是臺灣 人,而是中國人!難怪龍應台面對1949之時,會僅僅要求胡錦濤道歉了。
果真如此,則此書帶給讀者的,與其說是對1949的歷史理解,倒不如說是對逝去的生命與時間、甚或回憶,賦予無限的悲憫緬懷,這種情感像極了龍應台在《目送》一書中對香港人的描述:
「香港的歷史多麼複雜。到80年代,每年 10月10日 還有很多門戶裡會竄出一面中華民國的『國旗』,一年一度,在風裡飄舞,跟現在的臺灣也許沒關係,人們帶著1949年以前的『國家』意識,繼續以一面旗表達心裡的感覺,那種感覺可能很混沌,說不清道理,也許只是一種情緒,一種記憶,一種和過去的人與事的鄉情連結,是一種私密的個人歷史情感,和政治理論與歷史真相甚至扯不上關係。」
回到歷史學的1949
究竟什麼才是從歷史理解的1949?其實可從本書中描述臺灣人理解「七十軍」抵臺的景況談起:
「『 林 先生,』我問,『臺灣現在一提到七十軍,就說他們穿草鞋、背雨傘、破爛不堪,是乞丐軍──您怎麼說?』……這個十八歲的福建青年,今年已經八十三歲…… 『我們是叫化子軍,』他說,『但是,你有沒有想過,七十軍,在到達基隆港之前的八年,是從血河裡爬出來的?你知不知道,我們從寧波出發前,才在戰火中急行 軍了好幾百公里,穿著磨破了的草鞋?』我是沒想過,但是,我知道,確實有一個人想過。
1946 年春天,二十三歲的臺灣青年岩里政男因為日本戰敗,恢復學生身分,決定從東京回臺北進入臺灣大學繼續讀書。……從甲板上就可以清楚看見,成批成批的中國軍 人,在碼頭的地上吃飯,蹲著、坐著。在這些看慣了日軍的臺灣人眼中,這些國軍看起來裝備破舊,疲累不堪,儀態和體格看起來都特別差。甲板上的臺灣人你一句 我一句地開始批評……話很少、自己看書的岩里政男,突然插進來說話了,而且是對大家說。『為了我們的國家,』這年輕人說,『國軍在這樣差的裝備條件下能打 贏日本人,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,我們要用敬佩的眼光來看他們才是啊。』岩里政男,後來恢復他的漢名,李登輝。在那樣的情境裡,會說出這話的二十三歲的 人,我想,同情的能力和胸懷的丘壑,應該不同尋常才是?」
其 實,所謂的「歷史理解」,不是找很多資料、敘述很多當事人的觀點、技巧地展現事件的豐富與複雜而已,因為那是文學,不是歷史。歷史理解正如同二十世紀西方 自由主義大師以撒柏林(Isaiah Berlin,1909-1997)所提到的「消極自由」,亦即人透過認識、理解當時周遭環境限制,所作的選擇。如要理解1949,你不能忽略國民黨在內 戰時原有的優勢,甚至有些歷史學家認為該優勢「一直維持到1949」;且當時蔣中正南遷地點的第一選擇是廣州,而非臺灣;遷都臺灣,是在倉卒中所作的決 定,正因為決定非常突然,如此你才更能理解為何碼頭、車站會出現踐踏死傷、妻離子散的畫面。當你了解1949年下野的蔣中正仍具有國民黨總裁身份,仍是當 時中國極具影響人物時,你就可以理解:為何龍槐生會在日記特別紀錄,甚至記錯蔣中正來到廣州時的身分。
關 於二次大戰後國共內戰的局勢演變,若不了解國民黨內部的派系鬥爭、府院黨的權勢角力、美國、桂系與蔣中正的猜忌,甚至共產黨的分化滲透,你無法理解 1949敵我仇視但又模糊不明的現象。同樣的,若因為同情臺灣人遭受二二八的傷痛,只能固守著控訴中共的失敗者角色,你將會忽略掉那位在1947年以「恐 怖檢查——臺灣二.二八」版畫,勇敢控訴國民黨的藝術家黃榮燦(1952年被處以匪諜罪而遭槍決),他的中國籍身分;你也無法看到,白色恐怖期間,同樣受 到迫害的外省籍同胞;所以你也會遺忘在1949前後,來臺外省人整齊的文教素養,和眾多外省人對臺灣衛生、基礎建設的稱讚與喜愛,以及在孤臣孽子心態下, 實心建設臺灣為反共復國基地的眾多外省籍技術官僚!這些是《大江大海一九四九》所忽略的部分,但卻是理解1949的重要背景知識。
提醒讀者,有興趣的話不妨作點延伸閱讀,多找些相關資料參考,相信必可更完整認識1949這個被刻意遺忘的年代,還原其背後的歷史真相。
※按:本文主要引文均出自於《大江大海一九四九》(天下雜誌出版)。
莊德仁│巨蟹座,五年級末班車乘客,最高學歷為臺灣師大歷 史 博士,現任教於臺北市立成功高中,喜歡閱讀與思考。有興趣者可上我的部落格:http://tw.myblog.yahoo.com/cdrhistory37